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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汪】摩登世代-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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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淼坐在靠窗的位置,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史强翘着二郎腿挤在他旁边,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卷。窗外的风景在飞快地变换着,他们坐在一辆运输车里,把道路两旁的树木统统甩在了身后。

虚拟世界没有土地面积紧缺的问题,马路和人行道都修得很宽,但路上很少能见到车辆。每个居民聚集区都有不止一座传送亭,当一眨眼就能被传送到目的地的时候,很少有人会愿意继续把私家车作为出行工具了。但没人试过用传送器传送尸体,为了避免意外,史强拿出通讯器联系了什么人,三分钟后,这辆车就停在了剧院门口。

现如今所有的车辆都装载了自动驾驶系统,但这辆车的前排驾驶位坐着两个人,负责往车上搬运“尸体”。上车后汪淼才发现这是两个低阶仿生人,虽然外观和人类相似,但动作十分的机械化,而且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显然只是按照设定好的程序执行活动,和能在舞台上自如表演的AI演员不可同日而语。史强等他们安顿好了尸体和证物,示意汪淼坐进车厢后排,然后把委托人老鹰抓小鸡似的提溜上了车。

“说说吧,吉田老弟。”史强叼着烟含糊地问,“演的这是哪一出啊?”

吉田导演坐在两人对面,不自在地并拢双脚,又把帽子摘下来捏在手里。他看了汪淼一眼,问:“史先生,这位是您的伴侣吗?”

这下汪淼也觉得不自在了,他倒不是第一次被人以史强的partner相称,但上次被误解的时候史强不在场,无形中免去了诸多尴尬。好在史强素来不知尴尬为何物,只是瞪着吉田说:“问这个干嘛,关你什么事,这是我审你呢还是你审我呢?”

“这是一场审问?”吉田面露疑惑,“我犯什么罪了吗?”

史强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说:“这就要你来告诉我了。”

“这个嘛……”吉田在帽檐上摩挲着手指,话锋一转,“您觉得这出戏怎么样?”

“无聊,难看,狗屁不通。”

吉田被噎了一下,险些挂不住脸上的表情。他把视线从史强身上收回来,转而看向汪淼,问:“您觉得呢?”

汪淼说:“你的伴侣死了,而你只关心戏怎么样?”

“我怎么能不关心呢?这是她最后留下的东西,是她最关心的事情,也是我们共同的心血。现在戏终于落幕了,我们需要听到观众的反馈。”

“她在戏演到一半的时候死在了台上!”

吉田摇摇头:“不是的,这就是整部戏了。”

汪淼愣怔一瞬,然后感到一股寒意窜上脊背,颈后阵阵发冷。

“什么意思,你是说原本的安排就是这样吗……她的死是情节的一部分?!一个演员为了表演效果,不惜真的在舞台上自杀?”

“这是安布利娜的主意。”吉田说。他的语气竟然十分的温柔,像是害怕惊扰了谁的梦,“剧本里其实写好了故事的后半部分:在管理员的帮助下,主角找回了缺失的记忆,想起了生命最后那段时光和当时的心情,这段数据再一次摧毁了她,因为其中压缩了太多的负面情绪——她的确是自杀身亡的,死亡是不堪重负下的选择。按照规定,自杀者不该被上传为数字生命,但是她的男友太想要一个答案了,他在虚拟世界复活了自己的爱人,然后发现自己的爱人失去了关于死亡的记忆,除此以外,对方还是那个他所熟悉的美丽女孩。”

“最后他得到那个答案了吗?”汪淼忽然问,吉田和史强一齐扭头看他,虚拟日光穿过窗玻璃,落在他的肩膀上。

“既然爱着,为什么能够狠心远离?”

“因为她还是太痛苦了。”吉田说,“人在痛苦中仍然可以感受到爱,但爱从来无法真正地消弭痛苦。重压之下,想从世间逃离又有什么错?”

“主角倒是逃离成功了,痛苦这不是转嫁到她男朋友身上了?”史强忍不住说道,“她男朋友不甘心,把人从阴曹地府拽回来,兜了一大圈又把痛苦塞还给她,这叫什么,痛苦守恒定律吗?”

“你怎么能因为这个指责她?让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活着是件悲哀的事,爱可以成为牵绊,但无法成为存在的理由。人会遇到许多无能为力的事,产生许多无法排解的思绪,但起码仍将死亡和尊严攥在手中!”吉田逐渐激动起来,声调拔高,说话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诚然,数字生命给了无数人新的机会,但这项技术无形中剥夺了我们结束生命的权力。上传自己的大脑无异于成为科技的俘虏,事到如今,我们究竟在为什么而活呢?说得更准确些,我们是因什么而存在?是我们自己的意志吗?还是那些活人的执念?他们想要每天透过屏幕和我们交谈两个小时,我们就被长长久久地困在这里,无所不能而又一无所有,在系统给定的框架中生活,然后按照系统规定的时间去死。是的,按理来说我们连自杀都做不到。你不觉得可笑吗?没有死亡这项最基本的自由,我们就像数字生命技术创始人所说的,真的只是一只只电子宠物而已。”

车内安静了半晌,史强把烟从嘴里拿下来,说:“艺术家是不是脑子多少都有点毛病?还他妈死亡的自由,你姘头倒是自由了,那她情人呢?那个冲上台想把她扶起来的傻小子,他是自愿去死的吗?他也是你们演出计划的一部分吗?”

“……这是个意外。”吉田承认道,“舞台上总有意外,相同的剧本,相同的演员,每一次呈现出的表演却有所不同,这就是现场演出的魅力。”

史强说:“魅力个屁。我看你们是让猪油蒙了心,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来一出为艺术献身,到头来害人害己,临死前还拉个垫背的,痴情种成了冤大头。”

吉田笑了笑,对他说:“你怎样评价都可以。你无法理解,不代表这一切没有意义,只能代表这一切不是为你而准备的。”

“那是给谁准备的?想自杀的人吗?”

“史先生,您从来没有思考过人生的意义吗?数字世界里没有经济压力,我们无法繁衍后代,不会产生病痛,不必再为生计奔波,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地享受生命。但如果我们仍旧不觉得享受呢?如果你已经没有了想要体验的事物,没有了想要表达的情绪,对身边的一切都彻底失去了兴趣,那‘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死亡’究竟是不幸还是解脱?”

吉田导演一边说一边摊开手掌,像在朝台下不存在的观众谢幕,“我们是艺术从业者,我们所做的,是把思考的内容搬到舞台上。”

“说这些有的没的,不就是打广告吗?什么狗屁表达狗屁呈现,你们整这么一场闹剧,不就是为了把自杀代码推销出去?用不了一晚上,全服务器的人都会知道数字生命也能自杀了,这宣传方式确实好用。下部戏你们又要搞什么行为艺术,把自杀代码的换购链接印在幕布上吗?”

“你没有权力恶意揣测我们的创作动机……”

史强挥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我没兴趣跟你讨论创作,你显然也不是请我来看戏的。既然导演你把我叫过来做见证,那我只好负责到底。说吧,赞助商是谁?”

吉田导演的嘴巴一下子闭上了,史强耐着性子等了几秒钟,问:“怎么,我不能听?我不够格啊?”

他的脸彻底冷了下来,周围的空气仿佛也跟着降了两度。史强不笑的时候像换了个人,毕竟干了这么多年刑警,制服脱了气势还在,架子一端,车里的氛围顿时跟审讯室一样,眼见吉田的脸色就有些发白。汪淼正准备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车忽然停了下来。车门自动向后滑开,他抬头一看,眼前竟然是自家那栋单元楼。

“回去吧。”史强朝他扬了扬下巴,“跟他们说了,先把你送回家。”

汪淼下意识站起身往车下走,等一条腿踩到地上,又扶着车门回过头,忧心忡忡地问:“史强,你不会要给吉田先生上刑吧?”

“啥?”史强一愣,“想什么呢,数字世界也不是法外之地好吧。我带他去数政部走一趟,做个记录。”

汪淼仍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下车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车门悄然滑拢,重新驶回了主路上。吉田似乎打定主意不再开口了,史强也没打算在路上继续审问,他点燃烟头,靠在椅背上吞云吐雾起来。

数政部的全称叫“数字生命行政事务管理部”,对普通居民来说是个十分神秘的地方,冷冰冰的白色建筑外有一圈象征性大于实用性的铁栅栏,隔绝了人们探究的目光。整个部门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员工都是人工智能,剩下为数不多的前人类的身份又都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吉田是第一次进入这片区域,虽然竭力克制,还是止不住好奇心四处乱瞟。史强也不管他,带着人长驱直入,乘电梯上到了办公楼的顶层。

史强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不用地图索引就熟门熟路地穿过走廊,走进一间办公室,跟屋里的人大剌剌地打招呼:

“嘿,老常。”

常伟思坐在办公桌后,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道,面前摆着一台蓝盈盈的显示屏。他直起腰靠在椅背上,视线扫过走进房间的两个人,轻轻点了点头。

“吉田先生是吧?你的情况我已经大致了解过了,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你如果还有什么要交代的细节,都可以现在和我说。”

吉田打量着他,说:“我没什么要交代的。”

史强又“嘿”了一声:“吉田老弟,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不跟我坦白没关系,来到这儿就必须开口了。这是什么地方你也知道,直接跟技术管控中心对接的,他们有整个社区网络的录像查看权限,从外边儿看我们都是上帝视角,跟看电视剧似的,什么都瞒不住,你用哪只手上的厕所他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常伟思警告性地咳嗽了一声。史强收起流氓的架势,和吉田说:“懂了吧?我们不是只有从你嘴里才能问出真相,让你说话,是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我犯了什么过?”

“你和同伙的行为违反了数字生命技术安全条例、数字信息传播限制令和虚拟公共域治安法,严重危害了社区的稳定。”常伟思说。

“是吗。”吉田轻飘飘地问,“我会被关禁闭吗?”

“尸检结束前你都会被限制在镜像空间内,同时被撤销高速网络的访问权限,六小时内会有工作人员去找你做笔录。”常伟思说,“最后问你一次,关于那段自杀代码,你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吉田说:“既然现实世界的管控者这样神通广大,你们想知道的事情,还是让外边的人告诉你们吧。”

常伟思在触控显示屏上按了几下,立刻有两个中级AI推门进来,把吉田带走了。史强抱臂靠着沙发扶手,笑道:“老常,官威不减啊。”

常伟思懒得接茬,直接问他:“你觉得这个案子和我让你查的东西有关联?”

“这不明摆着的吗?”

“明摆着就把证据给我找出来。大半个月了毫无进展,你小子是不是办案水平退步了?”

哪怕是数政部的负责人,想查看公共域录像也没史强说的那么轻松,要提前一周向管控中心递交申请材料,文件经过重重审核,才能获批调取特定时间段内影像数据。毕竟数字生命也有隐私权,如果随随便便就能被外界观测,恐怕没人能安下心来继续生活了。数字世界还出现了一些激进的思想团体,主张与现实世界一刀两断,他们在暗地里开发新的屏蔽技术,用代码建起面具和堡垒,阻挡一切来自外部的窥伺。

史强反驳道:“我怎么就退步了,我才过来几个月,还水土不服着呢。”

“别跟我贫。”常伟思说,“再给你半个月,还查不出结果就把你之前和我打的包票全咽下去。”

装着通讯器的口袋震了两震,史强把设备掏出来,按亮屏幕,看到消息的瞬间眉毛就拧到了一起。他思考了两秒钟,飞快地打出一行字,然后按下了发送键。

“怎么了?”常伟思问。

“没事。”史强把通讯器揣回裤兜里,“运气不错,大鱼咬钩了。”

 

汪淼回家后给自己倒了杯水,客厅的吊灯自动调节成了最适宜的亮度,他坐在沙发上,望着杯口腾起的白雾。雾气碰到杯壁,凝成一圈细小的水珠。墙上的挂钟咔哒咔哒地走着,时针缓缓指向十二,是时候结束这一天了。

就在汪淼准备起身去浴室洗澡的时候,有人按响了他的门铃。于是汪淼拖着步子开了门,楼梯间里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金发碧眼,站在顶灯下,有些俏皮地冲他挑了挑眉。

“明明说周末没空出来看戏,怎么换别人一邀请就有了?”

“你在剧场里看到我了?”汪淼侧身把他让进来,“临时有空闲就去了,没想到碰到了舞台事故。”

“噢,这戏在我看来还挺精彩的。”

汪淼不想聊这个,他开门见山地问:“是药做好了吗?”

“嗯哼。”

男人打了个响指,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玻璃瓶,瓶子里装满了淡黄色的药片。

“一次一粒,起效时间十到十五分钟——起码在我身上是这样,没有更多的样本了。你吃了记得做记录啊。”

汪淼把瓶子接过来,放在了水杯旁边。男人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自己开发小药片的过程,汪淼心不在焉地听着,从抽屉里拿出那条绿色的波点围巾,装进袋子里还给了他。

“噢,原来落在你家了。”对方说,“我前几天为了找它把衣帽间翻了个遍。”

“试过药之后我会给你反馈的,加德尔。”汪淼说。这句话算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逐客令,时间也的确很晚了,加德尔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辞,汪淼替他拉开门,被守在门外的人影吓了一跳。

秦泊站在外面,看起来同样有些手足无措。他已经换掉了戏服,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件兜帽卫衣,手缩在袖口里,小心翼翼地仰起脸看向一旁的陌生男人。

“这么晚了,汪老师有客人吗?”

汪淼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虚。加德尔冲他抛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大步流星出门去找传送亭了。汪淼让秦泊进了屋,问:“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就是,我想好了。”秦泊说,“汪老师,让我去你们班上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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