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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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汪】摩登世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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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强悄无声息地在书架间穿行,像一只蛰伏在丛林中的猎豹。他的视线牢牢追随着他的猎物: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身材中等,略有发福,穿了一件黑色冲锋衣,手里拿着一个牛皮材质的公文包。对方已经在标着“二十世纪哲学”的书架前流连了好一会儿,史强踱到走廊另一边,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遮住自己的脸。鱼儿总会上钩,狐狸总要露出尾巴,他相信今天就是收网的时候了。

图书馆内十分安静,靠近墙壁的一侧摆放着两排空荡荡的桌椅,节能灯在桌面上洒下一片无机质的白光。门对侧的墙上挂着一面电子时钟,十七点三十七分,时间临近傍晚,闭馆的时间快要到了。史强耐心地等待着,很快,房间里传来了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他把手里的书又往后翻了一页,竖起耳朵辨认那个人的位置——对方在朝他走过来,已经来到了这排书架前面,对着标签张望了一会儿——对方踏入了走廊,脚步停滞了一个瞬间,又重新缓缓迈开步子——好的,对方彻底停下了,差不多站在他身后一米远的地方,从这个距离甚至能听到他刻意放缓的呼吸。

史强头也不抬地继续翻动书页,好像已经完全被面前这幅描绘蜜蜂授粉的插图吸引住了。他用右手小指在表盘上不动声色地轻敲两下,耳机里立刻传出一个声音:“收到。前厅已就位。”

史强将书慢慢合拢,暗自调整重心。他依旧没有回头,身体却已经做好准备,如果身后这家伙胆敢率先动手,用不了三秒就会被一套过肩摔制伏。但对方没再靠近,也没有别的动作,就那样不近不远地站着,小心翼翼地叫道:“史强?”

史强的表情凝固了,他猛地转身,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瘦削,文弱,唇边冒出青色的胡茬,发型中规中矩,一双眼睛躲在镜片后面,有些局促地望着他。

“汪淼?”

史强说完这两个字就后悔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突兀非常,两个书架外,戴鸭舌帽的男人朝他这边飞快地看了一眼,放下手中的书转身就走。史强抬脚就要追,被汪淼一个箭步跟过来,牢牢抓住了手腕。

“史强?真的是你?你怎么来这儿了?”

汪淼情绪激动地说着,眼眶泛红,力气大得出奇,史强甩了两下竟然没甩开,再抬头那个男人已经没了踪影。史强骂了句脏话,抬起另一只手按在耳边,压低声音说:“人跑了!你别拦,拍张照片就行。把脸拍清楚点儿!”

汪淼茫然地看着他,犹豫半晌才松开紧扣的手指,问:“怎么回事,你在出任务吗?”

“私活儿。”史强说。他能感觉到汪淼正在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打量自己,两道视线像蒲公英一样轻飘飘地扫过他的侧脸,带来一阵莫名的痒意,史强没忍住挠了挠自己的鼻梁。物理学家盯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真是史强吗?”

“如假包换,同嫂无欺。”史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塞给他,名片做得很简陋,用黑体印了十六个大字:姓史名强 私家侦探 业务广泛 来信详谈。背面是一个联络码。汪淼把这张名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收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你转行了?”他问。

“是啊,来这边之后没法干刑警了,随便接点杂活打发时间。”史强说,“汪教授有需求的话尽管来找我,熟人给打八折。”

嘴上说着话,手里也闲不住,史强左翻翻右翻翻,竟然从大衣兜里摸出一根烟,还是早在二十一世纪就绝迹了的那种。汪淼伸手拦住他,说:“这儿不能抽烟。”

史强已经把烟咬在嘴里了,一双眼睛瞪得挺圆:“汪教授,消遣我呢?人都成电子的了,还怕吸二手烟啊?”

汪淼说:“你知道这烟是假的,干嘛还要抽?”

“话不能这么说。你知道自己这条命是假的,难道就不活了吗?”

汪淼瞪着他,一时间无言以对。眼前这个人好像真的没有变过,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混蛋样,满嘴粗话歪理,最爱胡搅蛮缠,重逢不过五分钟,熟悉的感觉已经全回来了。

“图书馆不允许抽烟。”汪淼说。

“这年头谁还来图书馆啊?”史强倒是没把打火机拿出来,牙齿咬着滤嘴,说话含含糊糊的,“还没问你呢,你来图书馆干嘛?还有数据库里下不到的书吗?”

“我来……散心。”汪淼说,“能站在这样的屋子里,哪怕知道书架上这些不是真正的纸质书,我也好像回到旧时代一样。”

“不愧是知识分子,这么恋旧啊。”

“你不怀念吗?”

“怀念有用吗?”史强伸手搭上汪淼的肩膀,带着人往门的方向走,“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来都来了,凑合过呗。”

“你看起来一点儿也没变老。”汪淼说。

“哟呵,你还记得我两百年前长啥样呢?”史强笑得露出两排牙齿,好像听到了莫大的夸赞。但汪淼的下一个问题让他有些笑不出来了。汪淼问:“你是怎么死的?”

史强挠了挠颈侧的发根,语焉不详地说:“就,因公殉职呗。”

汪淼继续问:“你的病治好了?”

“早好了。未来医学多发达啊,十分钟就给我治好了。不光癌症,现在各种病治起来都跟闹着玩儿似的。”史强还想再多说几句,挂在头顶扬声器传出了闭馆提示音,提醒读者朋友们图书馆将在五分钟后关闭,请收拾好个人物品有序离开。两人乘电梯下了楼,从正门走出去,发现天空正在簌簌落雨,细密的雨丝飘落在建筑前的石雕上,把洁白的石头染成了青色。一个小孩在廊柱后边躲雨,卫衣兜帽拉起来遮住半个脑袋,听到动静转过身,露出一张稚嫩的脸。

小孩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故作老成的表情,对史强说:“任务完成,照片传你通讯器了。我明明可以把人拦下来的,你不信任我,浪费了这么好一个机会。”

“信任个屁。”史强抬手就要弹他脑瓜崩,被小孩灵活地躲开了,“你个子还没长到他胸口呢,怎么拦?有照片就行了,往面部识别系统里一放,还愁找不到人?”

小孩说:“如果他戴了电子面具呢?你蹲点这么多天,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功夫!”

“怎么白费功夫了。”史强把汪淼拉到身边,说,“我找着他了!”

小孩立刻好奇地望了过来,汪淼只好低下头和他打招呼:“你好,我叫汪淼。”

“汪淼?”小孩眨眨眼睛,惊讶地说,“建太空电梯那个?”

“没错,这可是汪大院士,古人面前态度放尊重点儿。”史强又转而向汪淼介绍道,“这小子叫秦泊,我助手,路边儿捡的,大史侦探社唯一正式员工。”

汪淼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还没成年吧?你怎么雇佣童工?”

秦泊嚷嚷道:“我已经十三岁了!”

“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去学校。”

“我才不去上学。”

“为什么?”汪淼问。

秦泊耸了耸肩:“没必要啊,如果我想学什么东西,十几秒钟就把工具书都下载进脑子里了,干嘛浪费时间去学校坐着?”

“学校不只是用来传授知识的地方,你在学校里可以结识同龄人,和他们聊天,讨论问题,交朋友,还能见到你从网上下载的那些工具书的作者,听他们讲述自己的经验,有什么困惑可以直接当面请教。知识是很容易获得的,沟通和交流的机会才是这个世界中格外宝贵的东西。”汪淼从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往上面写了一串数字,递给秦泊,“我在137号综合教育中心带课,这是我的联络码,如果你想来可以联系我,我会在班上给你预留一个位置。”

秦泊立马就要拒绝,一抬头正对上史强充满压迫感的目光,只好很不情愿地接过纸条,磨磨蹭蹭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史强往他脑袋上拍了一把:“你先回去吧,我跟你汪老师叙叙旧。”

“怎么就我汪老师了?”秦泊嘟囔着,往阶梯下面走了两步,被汪淼追上来塞了一把折叠伞。带着眼镜的青年朝他笑了笑,说:“快回吧,天黑了,路上小心。”于是秦泊把推辞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尽管打伞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从天而降的也不是真正的雨水,他们淋了雨不会生病,走夜路也不会遇到任何危险。也许正因为是两百年前的“古人”,汪淼反而更像是在真正地活着。

等小孩撑着伞消失在街角,汪淼转头问史强:“我们去哪儿?”

“你家?”

虽然史强用的是疑问的语气,但汪淼知道自己没有其他选择。他带着史强去了附近的传送亭,这个亭子似乎鲜少有人造访,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狭小的空间里散发着一股霉雨的味道。史强倒是不嫌脏,叼着烟头斜靠在墙上,看着汪淼唤醒操控面板,在屏幕上输入一个坐标,通讯器自动感应扣款,再一眨眼,他们已经站在了居民楼的楼梯间里。

汪淼把大拇指按在门锁上,“喀哒”一声,房门打开了,史强忽然问:“你一个人住吧?”

汪淼走进屋里,头也不回地说:“明知故问有意思吗?”

“万一你金屋藏娇呢。”史强说,“那个可不像是你的东西。”

汪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一条草绿色的围巾,上面还印着橙色的波点,十分扎眼地挂在沙发靠背上。

“应该是朋友来做客的时候落下的。”汪淼解释道。他走到沙发旁边,拿起围巾,把它折叠两次收进了抽屉里。

“左手边是卧室,里面连着阳台,你要抽烟就上那儿抽。右手边是厨房和餐厅,厨房旁边是浴室,卧室隔壁是书房,书房你不要进,里面有我的终端。”

“他们每天都会来联系你吗?”史强问。

史强口中的“他们”指的是现实世界的人类。终端是虚拟与现实之间的窗口,地球上有无数人通过这一方狭小的屏幕维系着与已故亲人的联结。但汪淼已经没有亲人活在世上了,他的妻女也没有像他一样成为数字世界的公民,汪大教授忙忙碌碌一辈子,一朝返老还童,又住进了单身公寓。

汪淼算是数字生命计划试行阶段最早受到招募的一批人,每个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下的中科院院士都收到了这项计划的邀请邮件,邮件中写明了希望他们能够授权创建自身意识的数字化副本,通过给思想备份来“留住人类的智慧”。数字生命技术自面世以来就饱受争议,几经罢废又数次重启,终于在2183年建立了稳定的、足以容纳庞大信息流的虚拟空间。被尘封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数字生命卡终于重见天日,一批一批地接入了互联网。

“我是差不多两年前被上传进服务器的。”汪淼说,“纳米中心的研究员已经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了。我每天会花两个小时坐在终端前,和他们进行学术讨论,协助攻克新的技术难题,有时候研究所还会给我安排公开讲座……其实挺没意思的,谁想听一个几百年前的古董科学家办讲座呢?”

“古董怎么了,古董才值钱呢。”史强说,“所以你现在是什么身份,纳米研究所的编外电子顾问?”

汪淼笑了笑:“差不多吧。”

“那你怎么还有空在那个什么什么综合教育机构当老师,科学顾问还不够你忙的?”

“房间外同样有一个完整的世界,我不能把自己困在终端前面。”

“哪怕终端另一头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正是因为终端另一头的世界才是真实的。”汪淼垂下眼睛,缓慢地说,“我们获得了另一种形式的生命,不会生病,不会受伤,不会感到饥饿或疲倦,衰老是写在屏幕上的倒计时,死亡不再具有偶然性。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我们做的任何事又好像都没有价值。史强,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在这边的生活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们要学会定义自己的真实。”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钟,史强问:“怎么个定义法?”

这个问题像在汪淼脸上揍了一拳,他沉默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果然不能理解。算了。”

“怎么就算了,你怎么这么没耐心啊?就这脾气还当老师呢?”

汪淼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眼睛,把双眼皮多揉出了一道褶。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成一绺一绺,垂下来贴在额头上,湿淋淋地往下淌水,让他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了身上的狼狈。汪淼朝餐厅的方向做了个手势,拖着步子去浴室换衣服了。史强的衣服也湿着,他没好意思污染汪淼家干净的沙发套,干脆站在客厅中央,背着手观察起了房间的陈设。

由于中间睡过去了太多年,史强也无法辨别这是二十一世纪几十年代最流行的装潢,但各种家具好歹都保留着最初的样子,没有被全方位的智能化毁掉。他的视线扫过餐厅和卧室,掠过客厅里光线柔和的壁灯和长势喜人的盆栽,在透明的茶几桌面上打了个转,最终落在了书房紧闭的房门上。

没等他做出下一步行动,汪淼的脚步声又转了回来。史强回过身,看到汪淼站在门廊下,穿着一件半干不干的薄衬衫,眼镜拿在手里,一双眼睛雾茫茫地瞧着他。

“史强。”他问,“你……要一起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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